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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故事
荆歌
---文章选自中篇小说选刊杂志
她一年到头都穿着黑色的衣裳,所以我很容易就记住了她。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可能只有这件衣裳吧,一条漆黑的长裙。她怎么不换衣裳呢?有这么懒或者说穷的女人吗?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是她所有的衣裳,都是黑色的。世界上有的人确实是对某种颜色有特别的偏好,但是,像她这样对黑色迷恋到如此程度的,好像也不多吧。她全身上下,除了脸,都是黑色的。也就是说,她除了黑色的长裙,她的袜子,她的鞋子,也都是黑的。头发当然也是黑的。西班牙人许多都是黑头发。
但是严格地说来,她并不是一位地道的西班牙人。她是一个居住在西班牙的吉卜赛人。
我为什么要叫她“梅隆大妈”?这是因为,每当甜瓜上市的季节,她都会在家里卖瓜。她坐她家门外十几步远的地方,一张长条的木头椅子上。这时候的马德里,天气炎热,空气干燥。她坐在那里,仿佛是明亮世界里的一个黑斑,或者说一个黑洞吧。她见我路过,就会把我叫住,让我买她的甜瓜。对了,你也许并不知道,甜瓜的西班牙语是“梅隆”。如果你到过西班牙,一定知道“哈蒙”,也就是火腿。火腿是西班牙的名片,它是西班牙最有名的物产。而“哈蒙”搭配“梅隆”,则是一种非常著名的吃法,也就是火腿片和甜瓜叠在一块儿一起吃。顺便要说一下啦,许多人都说,西班牙人是生吃火腿。怎么会是生的呢?其实不是生的,那只是成熟的方法不同而已。并不是所有的食物都要经过火烤水煮才能变熟。自然风干、发酵,都是令食物变熟的方法。比方说,咱们中国人喜欢吃的松花蛋,没有煮过吧,也没有烤过吧,你说它是生的还是熟的?还有榨菜、酸菜,这些菜你说你是生吃还是熟吃?好了,话休絮烦,咱们还是来说“梅隆”,也就是甜瓜,也就是咱们通常见到的哈密瓜。其实火腿搭配甜瓜一起吃,并不是西班牙人的正宗吃法,而法国人、意大利人才喜欢那样吃。
她每次见到我,都要让我去买她家的“梅隆”。所以,我们就暗地里叫她梅隆大妈啦。
经常我们在家里,只要打开窗,就能听到她在那里吆喝:“梅隆梅隆,新鲜的梅隆,甜极了的梅隆。”她的声音很响亮,有时候听上去就像是男的。是的,如果你故意听,这个声音是不是男人发出的,那么真的不像是一个女人在那里吆喝。
我不知道在西班牙,在自己家里卖食品是不是合法。我估计够呛。因为我听说,两个中国浙江的青田人,因为自己在家里烧卤菜,因而被警察抓起来了。在西方国家,食品安全是天大的事,可不能乱来。但是,为什么梅隆大妈却能够在自己家里卖水果呢?她有营业执照吗?她有卫生许可证吗?有没有类似城管这样的人来管她,查她?
夏天的时候,一帮与梅隆大妈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每到傍晚,就会聚集在一片合欢树下聊天。这个地方既是人行道,又像是一个小公园。两张长条椅,总是供不应求。因此有人就会自带椅子,常常是那种帆布的可折叠的椅子,既可以坐,也可以躺。他们真会享受!我所以说“他们”而不是“她们”,是因为尽管在合欢树下聊天的绝大多数是梅隆大妈一样的中老年妇女,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两位先生混杂其中。年龄是一样的老,混在妇女堆里,一般不说话。所以我在家里只要打开窗,听到不远处叽叽喳喳说话的,都是女人的声音。偶然听到男声,其实也是错觉,那其实只是梅隆大妈在说话。
吃过晚饭去和他们聊天,加入到他们中间去,确实是学习西班牙语的最好途径。我因此了解到梅隆大妈是一位吉卜赛人,她的好几任丈夫都已不在,而她的一个儿子,则在阿多恰火车站的一次恐怖爆炸中丧生了。有人告诉我说,梅隆大妈有一项极其高超的技艺,那就是偷钱。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非常年轻,二十岁不到吧,她就展露了这个才华。只要她盯上了,没有不得手的。她甚至能够把人家的手表从腕上脱下来,而对方全然不知。更神的是,她还能将手表给人家戴回去,人家竟浑然不觉。对于一名吉卜赛妇女来说,不会偷钱,那就是不守妇道。所有的女人,都要学会偷钱,那是做女人的基本功。如果一次都没有偷过,如果一次都没有偷到过钱,那么她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吉卜赛女人。但是像梅隆大妈这样优秀的神偷,还是不多见。如果有什么机构来组织一次偷窃大赛,那么她无疑是能够获得冠军的。她最神的一次,是跟别人打赌,大家说好了,她要开始偷这个人身上的钱包。而这个人把钱包放在他的西装马夹的口袋里,而马夹外面还套着西装外套。更为重要的是,他是知道,请注意,是知道,是完全知道,面前的这个吉卜赛女人说好了要把他的钱包掏出来。他就是防守队员,而她则开始进攻。并且还有人围观。这个人非常自以为是,认为在这样的场景下,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在他异常響觉的情况下,将他西转内那个西装马夹里塞得很紧的一个钱包掏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你把我打架了。”他说。
打酷的条件是,如果钱包真的到了楠咪大妈(当然她当时还是位姑娘)的手上,那么他就不要他的钱包了!但是,如果她出手没有掏到钱包,而是被他发现了,或者护住了,那么她就要让他睡一次。
结果当然是你猜到了,那个人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钱包就到了她的手上。她从她黑色连衣裙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钱包,问他:“这是不是你的钱包?”那个人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伸手去摸自己的马夹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钱包没了。
还给你吧!梅隆大妈(姑娘)大度地把钱包还给了这个倒霉的男人,这个想睡她的男人。男人很没风度地接过了钱包。他这样做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鄙夷,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得愿赌服输嘛,说好了钱包一旦被掏走,他就不要了,怎么还能拿回去呢?
更让他惊愕不已的是,当他拿回自己的钱包,发现里面竟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钱,银行卡,还有地铁票,都没了。
这不是魔术,这是梅隆大妈年轻时候众多传奇中的一种。她敏捷的身手,如果任其发展,完全是可以日进斗金的。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被警方非常严厉地抓进去过几次。通常西班牙警方对小偷,尤其是吉卜赛人,是比较宽容的。还有摩洛哥人,那些偷渡来西班牙的非洲客,他们坐着皮划艇,冒着生命危险,穿越直布罗陀海峡,九死一生,在马拉加上岸。只要一踏上西班牙的土地,他们就算获得了合法居留,并不会被遭送回去。这是闲话,此处不赘。要说的是,西班牙警方对于非法移民,对于喜欢流浪的吉卜赛人,历来都是非常宽容的。小偷小摸,只要不是谋财害命,常常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而这些洋“时迁”,他们也都懂得适可而止,通常都只是对中国游客下手。因为他们知道中国人的身上才有现金。并且,他们掏了中国人的钱包,一般来说拿走现金后,会把里面的护照、银行卡之类扔掉,扔在马路边的花坛里,或者长椅底下。有人捡到,就会交给警察叔叔,因此也不至于导致人家回不了他们的伟大祖国这样的悲惨结局。
但是梅隆大妈还在姑娘时,因为身手了得,闯了大祸。她竟然偷了一个埃及人。这个人是西班牙警方的特工,他身上带着非常重要的绝密材料,是关于恐怖分子炸弹袭击阿多恰火车站的。也正是因为这份材料的丢失,导致了人肉炸弹袭击成功。而梅隆大妈的一个儿子,也在那次爆炸中丧生。不过,他是作为受害者还是施暴者,至今还没有定论。
她不得不就此歇手,并且从此一直都穿着墨黑的衣裳,无论春夏,还是秋冬。但也有人说,她一袭黑衣,是在她这个儿子死去之前就这样了。
我居住的房子,原先是一位警察弗朗哥先生住的。他是一个帅哥,或者更确切些说吧,他是一位很酷的人。我买他的房子,从见他第一面洽谈起,到最后去公证处成交,一手交付支票,一手把房子的钥匙从他手上拿过来,始终都没见他笑一笑。他那留着漂亮胡子的脸,一直都是板着的。所以我想,全世界的警察是不是都是一个德行,他们出于职业习惯,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当成了嫌疑人,当成了罪犯,是不是这样的呢?不过警察弗朗哥把钥匙交给我,分手的时候,他提醒我说,虽然住在这里与警察局相邻,但还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尤其是一个女人。
后来,当我认识了梅隆大妈,听说了她过去的传奇,我就想弗朗哥先生所说的女
人,一定就是她吧!
我的家位于一座小山的顶上,所以视野出奇的开阔。马德里的空气在全世界都是出类拔萃的,全年三百天以上是晴天,空气纯净,天色湛蓝。我常常就是坐在客厅里,或者看书,或者画画写字,或者就是喝茶发呆。但是无论做什么,都会经常抬起头来看天。马德里的天空是我百看不厌的风景,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看那蓝天,深邃得似乎可以在白天看到星星。确实如此,至少月亮是经常在大白天挂在空中的,像一片薄冰。如果天上有云,那这些云真的可以是诗,可以是歌,可以是童话。它们白得像棉花,但是比棉花更轻盈,更干净。蓬松蓬松的,在碧蓝的底色上缓缓移动,悄悄变化,自然而然,随心所欲。因为马德里没有高楼,所以视野开阔到可以看到整个世界。天空壮阔的图画,真是美得让人感觉不像是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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