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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血草

---文章选自小说月报杂志

请好了假,屯屯回家换了套新衣服,打车去了城北的储蓄银行,在三楼办公室见到了桂行长。桂行长打发掉了所有的人才走过来,这期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屯屯一直不安地看着他处理公务,脸上满是打搅了人的歉意。桂行长却始终没有看她。坐到了屯屯的对面,桂行长把小包装的茶叶撕开封口,小心地倒进紫砂壶里。屯屯注意看着桂行长的手,洁净,修长,像绘画或弹琴人的手。他的手比他的脸年轻很多,当然,他的脸也不老,只是不如他的手年轻。

屯屯在喉咙里喊了声哥哥,叹气样地,吹动了空气中的浮尘。

“哦?”似有感应,桂行长抬了一下头,镜片后的眼睛在她脸上停了大约半秒。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桂行长说得心不在焉。他端过来一盅茶,说这个是顶级金骏眉,朋友刚从福建捎来的。“你尝尝,喝得惯不?

“好喝好喝。”屯屯蚊子样地应道。嘴唇遇到了烫茶,都还没怎么喝到嘴里.香气氤氲的鼻孔直痒,她忍住了一声喷嚏。

“你别紧张。”桂行长说,“你紧张的样子就像个小姑娘。”

“我是老姑娘了。”屯屯笑了下,白牙齿一晃,又不见了。说好的不紧张,其实还是紧张。屯屯抖了下肩膀,紧张似乎是浮尘,能够轻易抖落掉。“我请好假了。”屯屯说,“我要回北疆。”

桂行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问什么时候走?屯屯说,马上。夜里八点多的火车。桂行长看了一下表,,怎么不坐飞机?屯屯说,我习惯坐火车.桂行长说,不是高铁?屯屯说,坐高铁要倒车,麻烦。桂行长说,我找人送你。屯屯说,不用。我回家收拾一下东西,然后就去长途车站,来得及。桂行长自己喝了口茶,似乎再无话可说.视线落在了茶盏里.洇了会儿,桂行长抬起头来说:“家里有什么事吧?

屯屯呼出一口长气,望向窗外。一大片白云在天空中急急行走,像鹅群一样。其中一只“鹅”明显脱离了队伍,在旁边浮游.我爸想我了,他最近身体可能不大好,一直喊我回去。屯屯小心地瞥了一眼桂行长,上次见他的时候是年节后,屯屯来送北疆的土特产。薰衣草精油、马肠、烤鸡蛋、葡萄干、胡杨林里长的蘑菇,几乎都是吃的.精油是女人用的,屯屯不说,桂行长自是明白。他说,这么沉,你把北疆背来了?

就是那次,屯屯告诉他,父亲得了直肠 CA。发现的时候是在秋天,父亲说啥也不愿意做手术。后来是趁他昏迷的时候把手术做了,他便血便得已经不行了。想来桂行长是知道的,他没有问 CA 是什么。能当行长的人,天下的事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在屯屯眼里,他就是个天神一样的人物,无所不能。她看他的目光都是景仰。他当时这样问了句:“精神……好吗?”省略了主语,他只关心精神。这让屯屯不以为然。屯屯笑着说:“他想吃补血草,说血草,谁采还不一样呢!”

我采的才管用。我知道他就是想哄我回去,想吃补“补血草是什么?”桂行长开始变得专注。

桂行长去过新疆不止一次,南疆北疆都走过。他喜欢新疆的石头,和田玉,哈密玉.蛇纹玉、玛纳斯碧玉……那些坚硬的温润的生命和光泽,能让一颗心盈满水分……可他没听说过补血草,从没有人告诉过他。

屯屯说,补血草是一味中药。又叫黄花矶松和金匙叶草,有止痛、消炎,补血的功效。自从做那次大手术,他总发脾气,说手术把他做坏了,说自己缺血。他捏着手腕说,因为没有血,血管像奎屯的河床一样,都瘪了。

这些是妈妈在电话里反复告诉她的。但屯电留了个心眼,省略了“妈妈”两个字。

“其实他就是瘦的。”屯电皱一下鼻翼,那里堆起了细碎的皱纹,把几粒细小的雀斑埋葬了。屯屯是一个玲珑细瘦的女人,小小的个子,典型的瓜子脸。谈起父亲,她的紧张消弭了,就像说一个淘气的孩子。“我今天从这里路过,顺便上来问问你,可有什么要捎的,或者,给小北带点什么?”小北是桂行长的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

屯屯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桂行长,心里却在想这是个倒霉催的理由。想问这句话,电话

里就能问,何苦大热的天跑上楼来。

“没有。”桂行长果断摇头,“他什么也不缺。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乌市告诉我一声,到奎屯再告诉我一声。”

屯屯心里一阵凉一阵热,鸡啄米似的不知点了多少下头。她把包带放到肩上,站起了身。“那我先走了。”屯屯说,“哥放心吧。”

冲口而出,两人似乎都有些不自在。过去屯屯叫他桂主任,后来叫桂行长。几年前的晚上,遇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散步。桂行长对儿子小北说,叫姑姑。妻子立马说,叫阿姨。屯屯僵住了,只是笑了笑.错过身去几步远,就听桂行长的妻子说,阿姨是官称……你怎么随便跟人套近乎。屯屯在路边的灯影下尾随他们走了几十米,桂行长说,她是下属。妻子说,下属就更应该有分寸.桂行长低垂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完全可以不遇见他们,是她想遇见。她想近距离地看看小北长什么样。事实是,当时小北站在树影里,她没看清。桂行长的妻子走路呈外八字,屯屯从小就知道,这样的走法是吃官饭的命,她是保险公司的副总,她的父亲曾经是埙城炙手可热的人物。桂二奎之所以能当行长,据说与其岳父也有干系。这些屯屯都是听同事说的,屯屯在邮政部门上班,管分拣包裹.那里女人成堆。女然,屯屯的秘密除外。

人成堆的地方八卦就多,没有什么秘密能瞒人,当封,立起来贴放在一只纸袋的内壁。正好秘书敲了桂行长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下门,推开了一道缝。“桂行长,人都到齐了。”

桂行长说:“让大家再等几分钟。”

秘书应了一声,小心地关上房门。桂行长把纸袋递给屯屯,,茶叶你留下。屯屯希冀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句话。他的话却说完了。屯屯的脸像小姑娘一样涨得通红,她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可疑,倒好像是专门为信封来的,那个信封很鼓。屯屯抱着纸袋往外走,羞愧得走路都要跌跟头。

她没有回头。感觉中,他在门口看自己,然后急急推开了对面会议室的门。

屯屯的新衣服,其实就是一件雪纺连衣裙,上面开紫色的花,有点像补血草。在网上看见这件衣服时,屯屯心里一动,一刻都没迟疑,第一时间放进了购物车里。这大半年,屯屯的耳朵简直被磨出了茧子,妈妈总在说补血草,因为爸爸总怀疑自己的血管空了。“你出去看看,补血草出芽了吗?长骨朵了吗?开花了吗?”用补血草的花沏水,喝下去能直接流到血管里,变成 O型血。这是爸爸做梦时,一位长着白胡子的长者告诉他的。从此,他就一心一意等。妈妈每次说起这些,屯屯都要抹一回眼泪。妈妈是河东狮吼脾气,发起来地动山摇。不知什么时候改了性情,一句话来回说,一回比一回示弱。眼下是七月,北疆奎屯的七月,该是补血草在北坡上大面积开花的日子,爸爸却说妈妈采来的补血草不管用,“你让小美来,她采来的才管用。”

“大姐二姐呢?”

“你就回来一趟吧!你爸说了,别人谁采也不管用!”

“我爸怎么样了?”

“他最近一直在医院里,几天不想吃喝,老说小美该回来了!”

“你把电话给我爸。”屯屯对着手机说,“爸你要好好吃饭,听我妈的话,听大夫的话。我明天就去请假,争取能早一点赶回去,给你采补血草。”

听筒里却没有父亲的声音。屯屯又喊了两声:“爸,爸!”

妈妈说:“你听不见他说话,他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让他吃饭呀!”屯屯着急。

妈妈说:“你还不知道你爸的脾气?犟驴,你就随了他!”

屯屯喉头一哽,把电话挂了。

眼下屯屯倚在靠窗的位置上,感受着列车的风驰电掣。林木,灯火,黑黝黝的旷野成了一条线,在屯屯的眼前惶急地闪过。对面卧铺的女人一直在打电话,哇啦哇啦地说着家长里短。坐下,站起。站起,又坐下.收了线,她开始自言自语.被单旧,毯子薄,枕头一股汗油味。说一句,看屯屯一眼,她是想跟屯屯结成同盟。这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有些肥胖,却长着削薄的嘴唇。头上是稀疏的发卷,泛着晦暗的光。屯屯不想接她的话,是因为屯屯需要安静地回味一些东西。从埙城到北京一路奔忙,途中大巴车出了点意外,剐蹭了一辆小车的屁股。紧赶慢赶上了火车,似乎还没站稳,列车就呜的一声开始鸣笛。

一颗心终于安稳,屯屯把行李安顿好,脱了鞋子把脚收到铺位上,整个身体呈“之”字形。两只胳膊趴在小方桌上,专心致志地看窗外。

“天黑了。”女人的搭讪是在表示不满。那意思是,漆黑抹眼的,能看见个啥?

屯屯歉意地回头笑了下,又恢复了拒绝交谈的姿势。

“茶叶你留下。”她心里依然叫他桂行长,这是一个郑重的称呼。

,信封给谁?

这话他没有交代。如果也给屯屯,他没必要说“茶叶你留下”。是有话外之音的。

那信封里,不多不少是一万块钱。从柜上新取的,紧实实地拦着封腰。屯屯掀起来看了看,都是连号的。

屯屯假装从那里过,却在楼下打了电话。接着,又去了趟洗手间.摆弄一下头发,擦掉额上的汗

,又扑了些粉。她不想那么潦草地面对他。对了,之前她还特意穿了条新裙子,虽然他既没注意屯屯的穿着也没注意她的脸。屯屯磨蹭的这一段时间,他却有了精心准备。是精心,屯屯很笃定。准备了,却没有多说话。他知道屯屯的爸爸得了直肠CA.这么多年,屯屯从不轻易找他。这次登门,他想屯屯应该有要紧的事,而不是像她说的,只是从这里路过,问给小北捎点啥。

“到乌市告诉我一声,到奎屯再告诉我一声。”屯屯的紧张让他不忍。她紧张,他也不舒服。这句话,却像架飞机在屯屯的脑子里轰鸣,似乎,还应该有弦外之音。是不是……到医院再告诉

他一声?

这让屯屯振奋。她的胳膊肘支在跷起的二郎腿上,两只拳头顶着下巴,在隆隆的火车声中对自己说:“这一趟,去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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